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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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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道盟向來對弟子很嚴格,絕對不允許他們做出有辱師門的事。

林釧學了邪道的狠辣劍法,便是丟了正派的臉面。開陽長老的神色十分嚴厲,讓在場的弟子都心生畏懼,不敢出聲。

林釧總不能說實話,遲疑了一下,小聲說:“這是弟子在家時,跟我的族人學來的。”

開陽長老知道她出身於滄海閣,詭月族的人行事亦正亦邪,行走江湖時跟邪派接觸,學到一些正派禁絕的東西也並非不可能。

這丫頭的年紀還小,不明白其中的厲害,只能狠狠罰一頓,讓她長些教訓。也給其他學生們敲個警鐘,不準學她的榜樣。

開陽長老厲聲道:“這是邪派下三濫的招數,我問道盟的弟子若是使了,就是敗壞門庭,最輕也要杖責五十。”

林釧心裏一驚,自己現在這個體格,要是挨五十杖,不死也得殘廢。蘇檐的眼睛卻放出光來,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看林釧挨打了。

大約是看在她的家族勢力龐大,又或是存著一絲愛才之心。開陽長老疾言厲色地訓斥過之後,話鋒一轉,又說:“為師念你剛入門不懂規矩,饒了你這次。去思過堂罰跪十個時辰,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!”

林釧頓時松了口氣,感覺無異於死裏逃生。片刻眾弟子考核完畢,她乖乖地去思過堂跪著。

思過堂是整個蜀山的禁閉室,犯了錯誤的弟子,總要被關在這裏反省。

屋裏擦洗的一塵不染。上首掛著一幅字,寫著一個碩大的悔字。玉衡長老不但擅長音律和醫藥,也精通水墨丹青,這字就是她寫的。林釧看著墨字,嘆了口氣,覺得真是後悔。

馭風肯定是故意的。早知道他存了心要坑人,她死也不學那套劍法。

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,山中遠遠傳來了鐘聲。

佛道本是一家,西峰上有苦竹大師修行的禪院,還有鐘樓。

他的弟子每天都會撞鐘,緊十八下,慢十八下,不緊不慢又是十八下。如此早晚各一次,一共一百零八下。鐘聲綿長,為世人消除一切煩惱。

林釧自從來到蜀山,雖然學到了不少東西,卻也能感覺到幾位長老對她的態度很微妙。就像羊群裏混了一只狼崽子,縱使它乖巧聽話,將來有志於做一條牧羊犬,放羊人終究會因為它的血統而忌憚它。

不能怪長老們提防自己,正邪之間的隔閡存在已久,不會輕易消失。但林釧也沒有自怨自艾,她為自己滄海閣的出身而驕傲。她心地坦蕩,會用時間來證明自己是怎樣的人。

她微閉雙目,喃喃道:“鐘聲聞,煩惱輕。智慧長,菩提生。離地獄,出火坑。願成佛,度眾生。”

不知跪了多久,外頭的天都黑了。弟子進來點了一次燈,一言不發地走了。

專門來一趟都不帶點吃的,林少宮主還是頭一次受到這樣的待遇,心有點痛。

她跪了好幾個時辰,不但膝蓋疼,兩條腿也麻了。反正屋裏沒人,她幹脆癱坐在地上。

長夜漫漫,起碼到天明為止,都不會有人來監督她了。她捶著腿,喃喃道:“都是你這個混賬王八蛋,教我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沒安好心,坑死我了……”

身後忽然有人幽幽道:“混賬罵誰呢?”

林釧下意識道:“混賬罵你!”

馭風便哈哈哈地笑了,說:“罵得好,我愛聽。”

林釧意識到又被耍了,回過頭去,見馭風黑乎乎地一團飄在面前。她冷著臉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馭風道:“我聽湛如水說你被關禁閉了,就過來瞧瞧。好端端的,你又怎麽惹師父生氣了?”

林釧憋了一肚子氣,正要找他算賬,說:“你還好意思說,你是不是故意的?”

馭風悠然道:“什麽故意的?我大老遠的來看你,你就只會兇我嗎?”

林釧知道他在裝傻,質問道:“你教我的那套劍法叫什麽名字?”

馭風笑了,卻沒回答,好像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很愉快。林釧看出來了,他確實是故意的。

打從孟懷昔讓人捎了燕窩來之後,馭風就仿佛掉進了老陳醋的缸裏,一直陰陽怪氣的。聽說她第二天要考劍,就傳授她天獄劍法。害的她當眾挨了訓斥,還要來罰跪。現在他陰謀得逞,終於能愉快地來看笑話了。

這人看起來不聲不響的,還挺會給人挖坑。

林釧想起白天挨罵的情形,越發生氣了,說:“開陽長老說這叫天獄劍法,一十八招裏的每一招都是摧殘人的酷刑,早就被正道人士棄絕了。你安了什麽心,為什麽要教給我?”

馭風無所謂地說:“我跟你說過了,劍是殺人的武器,劍法是殺人的伎倆。既然都是為了殺人,殘不殘忍重要嗎?”

他不但不慚愧,反而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。林釧就知道不能信任他。這人待在劍裏這麽多年,性情偏激好殺,巴不得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樣心理變態。要是聽他的話,自己早晚要被師父們抓去雷劈。

馭風故意惹她生氣似的,說:“後面還有九招更厲害的,我再教教你?”

林釧怒道:“你還有完沒完了?我今天差點就被開陽長老一掌斃了!”

馭風還挺淡定,說:“放心,你爹娘都是有身份的人,他不敢殺你。”

林釧不想跟他胡攪蠻纏,道:“正道不準用這套劍法,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了。”

馭風嗤了一聲,說:“一個個裝的道貌岸然,都是假道學。”

林釧跟他說不通道理,氣得耷拉著眼皮不理他。馭風沒離開,仿佛也要在這裏待一宿。

安靜了片刻,她瞥了他一眼,說:“你怎麽還不走?”

馭風說:“我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,你管我呢。”

他雖然要留下來陪她,卻又總是跟她唱對臺戲,待在一起也沒什麽意思。好在馭風不說話了,總算讓她的火氣小了一點。

外頭的更鼓敲過了二更。林釧又冷又餓,盤膝坐在地上,運功讓自己暖和一點。

這時候忽然傳來啄啄的敲門聲,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。她回頭望去,見來的人居然是孟懷昔。

馭風瞥見他的瞬間,迅速藏在了字畫後面。

孟懷昔手裏提著個荷葉包,裏頭捆著糯米雞,還有一個葫蘆裝著水。他帶著點擔憂,輕聲說:“林師妹,你還好嗎?”

林釧沒想到他會來,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。孟懷昔把食物遞給她,說:“我剛下了晚課,見飯堂還開著門,就買了點吃的。”

林釧接過荷葉包,眨了眨眼,忽然有些心酸。

除了母親和青鸞之外,還沒人對她這麽關心過。離開滄海閣之後,很多人更是把她當做眼中釘,總是想辦法擠兌她。

她的心性堅強,不會因為這些小挫折而難過。可一旦被人關懷,她反而有些受不了。

孟懷昔不想被人發現,也不願意讓林釧覺得自己施恩於她。他說:“我走了。你睡一覺,很快就熬過去了。”

他說完出了門,快步走了。馭風從卷軸後面冒出來,低頭看著荷葉包著的食物,氣不打一處來。燕窩的事兒還沒完,又送糯米雞來,那小子是專門跟他作對的麽?

馭風幽幽地說:“沒事獻殷勤,非奸即盜。”

林釧裝作沒聽見,吃了一塊糯米雞,長舒了口氣,總算活過來了。馭風停在她的面前,說:“丫頭,你有點出息行不行,口腹之欲就這麽重要?”

林釧沒好氣地說:“我是人,不吃東西會餓死。你一個器物的魂兒又沒有身體,怎麽能理解?”

馭風沈默了良久,忽然笑了,說:“好,你們人類的事,我理解不了。那你自己在這兒吧,我走了。”

他說著驟然變成一團黑霧,嗖地一聲從門縫裏鉆出去了。林釧覺得他的脾氣跟貓似的,一會兒一變。她現在又冷又疲憊,沒心情管他,便隨他去了。

次日一早,林釧拖著兩條跪青了的腿回到住處。當天是沐休日,她倒在床上睡了大半天,這才漸漸緩了過來。

醒來之後,她想起孟懷昔的一飯之恩,心裏很感激。

他是師長眼中的好學生,破壞規矩悄悄給自己送飯,實在冒了很大的風險。

雖然換了一世,他跟從前一樣,對自己依舊很不錯。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是否冥冥中有緣分,但她確實能感到他的關懷。

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幫助,她心裏很過意不去,總得投桃報李,想辦法還給他才好。

孟懷昔的家世好,一般的東西他必然瞧不上。她取出一塊龍涎香,並著一個黃銅的蓮花香爐裝在漆盒裏,去跟他道謝。

孟懷昔從小就在蜀山修行,不住在梨棠小築,而是在東峰結廬而居。

林釧穿過吊橋,來到東峰山頂,見前方有一片竹林,一個清雅的竹屋掩映在其中。離這裏不遠,還有一個富麗堂皇的屋舍,屋檐下掛著驚雀鈴,是招搖長老的住處。

東峰的山頂上建有觀星臺,那裏的視野開闊,適合占星師修行。

孟懷昔入門時,一直跟著招搖長老學習占星術,每天入了夜便在東峰山頂觀星,一住就是十年。

林釧走近了,見孟懷昔拿著一把碩大的笤帚,正在嘩嘩地掃地。

謫仙親自掃地——她沒想到還有看見這種情形的一天,頓時震驚了。

孟懷昔身為世家公子,身邊卻連個灑掃的書童也沒有,凡事都親力親為。他穿著一身白衣,竹葉隨風飄落,沾在他的肩膀上,顯得越發清雋。

孟懷昔發現她來了,先是一詫,隨即露出了笑容,說:“林師妹,你怎麽來了?”

林釧把漆盒遞給他,說:“之前你送我燕窩,還給我送飯,我很感激。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,帶了一點薄禮回報,你別嫌棄。”

孟懷昔接過去,打開看了一眼,淡淡道:“師妹出手好大方。這香料比同等重量的黃金更貴,給我可惜了。”

香器還能在他讀書撫琴時用得上,其它的俗物更配不上他。林釧怕他不收,有些不安。還好孟懷昔沒有拒絕,客氣道:“前陣子家裏送了新茶來,師妹進來嘗嘗麽。”

林釧確實好奇他住的地方是什麽模樣,便跟著進去了。

孟懷昔屋裏的陳設簡潔,只有一張竹制的床榻和桌椅書架。墻上掛著張星圖,黑色的天幕中,星辰匯聚成一道銀河,燦爛而又神秘。

他的書桌上擺著龜甲、蓍草、六壬盤,另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個小型的渾天儀,靠墻的架子上還擺著一套二十八宿的銅鑄模型。各種東西零零總總,對於一個外行來說是很新奇的。

孟懷昔端著茶盤過來,屋裏充滿了茶香。兩人相對坐著,氣氛卻有些不自然。

少年男女待在一間屋子裏,難免局促不安。林釧捧著茶杯,猶豫了片刻,還是說了心裏話。

“師兄的好意我很感激,但以後還是不要送我東西了。”

孟懷昔沒想到她會這麽說,目光微微閃爍。他確實對她比待其他人更好一些,但並不是出於什麽目的才這麽做。

他沈吟了一下,說:“林師妹,我頭一次見你時,就覺得很熟悉。”

林釧微微一詫,她是轉生而來,知道曾經跟他有一段緣分。但他應該什麽都不知道,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?

孟懷昔也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思議,露出了一絲苦笑,說:“我總覺得曾經在哪裏見過你,但具體在什麽地方,我也說不清楚,可能這就是有善緣吧。”

他又說:“不過你放心,我沒有別的意思。只是我從小在這山中長大,沒有親人在身邊。因為有種親切感,就不自覺地把你當成了妹妹看待。”

看得出他說這些話都發自肺腑,自己也沒必要太疏遠他。她輕聲說:“我明白了。”

兩人正說著話,忽聽外頭窸窸窣窣的一陣響。一個男子穿著件黑色的錦緞長袍,袖口上以銀線繡著星宿的紋樣,衣袍下露出一條蛇尾,慢慢地游到了竹屋門前。

那人漫不經心地說:“懷昔,今晚有金星伴月。等會兒裹嚴實點兒,陪我觀星。”

林釧回過頭去,看見了那條粗大的蛇尾,臉色頓時青了。

蛇尾是青色的,尾巴梢都有人的大腿那麽粗,上頭還生著密密麻麻的鱗片。

那華服男子不是別人,正是招搖長老。

一向品行端正的徒弟房裏,居然出現了一個女孩子。招搖長老驚奇的反應,完全不遜色於林釧看到他露出了一截蛇尾巴。

他歪了一下腦袋,漸漸露出了然的微笑,說:“咦,我家小徒弟長大了,會帶女孩兒回家了。”

孟懷昔的臉都白了,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。

他站起來說:“師父,不是這樣的……林師妹是來送香。”

然而他越是緊張,就越不知該從何說起。招搖長老笑吟吟地看著他們,仿佛在說:“你解釋啊,我聽著呢。”

孟懷昔感到了師父戲弄的態度,索性沈默了。

招搖長老人如其名,不但穿的招搖、住的招搖,就連性情也很招搖。

他的原身是條大蟒蛇,平時在學生看得見的地方,不得不化出兩只腳走路。但其實他很不愛穿鞋,討厭那種被拘束的感覺。一旦回到家,他立刻解放天性,甩下鞋子恢覆蛇行。

對於蛇來說,繁殖是一生中最大的事。因此他對弟子之間的交往向來不阻止,甚至還經常站在吃瓜的最前線。

天璣長老好幾次批評他輕浮、不治行檢。然而招搖長老依然故我,整天笑瞇瞇的,恨不能事事都跟天璣長老反著來,好活活氣死他。

所以當他遇到了這等情形,十分淡定地說:“為師來得不是時候。你們聊著,我改天再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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